一场裹挟两座天下的大战过后,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,落幕之人无数,同时水落石出,应运而生,争渡、崛起之人极多。大战过后,马苦玄身边就一直跟着一个真武山的朋友,马苦玄说是“半个朋友”,其实马苦玄已经将他当成这世间唯一的一个朋友,余时务,一个年轻地仙,真武山剑修,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,余时务的道统法脉,当然属于兵家修士。更为隐蔽的是余时务身负武运,这在真武山,都是个被祖师堂列为头等禁制的秘密。他如今身负三股武运,其中两份,先前天下形势岌岌可危,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庙的点头,姜、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师赠予给他两份武运。

一场共斩,一分为五。

余时务如今还差两份。可惜还剩下最后两份,就不是余时务一个元婴境可以自求的了。

余时务被誉为宝瓶洲的李抟景第三,因为“李抟景第二”的称号,曾经落在了风雪庙剑仙魏晋的身上,只不过如今魏晋已经是大剑仙了。早年马苦玄刚去真武山那会儿,最讨厌的,就是这个口无遮拦的余时务,只不过在山上待久了,反而讨厌不起来。余时务要么不说话,要么说实话。如果按照辈分,年纪不大的余时务,还是马苦玄的师伯祖。简单来说,余时务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,至于小小年纪,怎么来的辈分,属于天上掉下来的。许白当年之所以会去往真武山,就是跟着那两位分别姓姜、姓尉的兵家老祖,先后莅临下宗风雪庙和真武山。而余时务,喊那两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师爷,都只需要喊一声师伯、师叔。余时务身为一个练气士,却太过依赖武运了,而且胃口太大,只能靠等,哪怕兵家为了应对那场大战,得了庙的默认许可,破例给了余时务两份“武运”,依旧还差两份才能补齐,如今大战都已落幕,这家伙就只能继续干瞪眼了。

马苦玄、余时务、宋集薪在济渎祠庙遇到了从剑气长城返乡的陈平安。马苦玄啧啧道:“第三场架,让我等了二十多年,陈平安你可以啊。”陈平安面对那三人,笑眯眯道:“年轻候补之一,我可惹不起。”那个余时务停下脚步,举起双手,“神仙打架,别捎上我。”宋集薪与此人并肩而立,点头道:“一样。”马苦玄依旧向前走去,眼神炙热,“蛮荒天下的赊月,青神山的纯青,少年姜太公许白,一个年轻十人之一,两个候补,我都领教过了,一般般,很一般,名不副实,只配分胜负,不配分生死。”

马苦玄随心所欲,肆无忌惮,行事根本半点任何人情世故可言。同样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,来自中土的许白和纯青,游历宝瓶洲时,就都被他找上门挑衅过,许白直接认输,结果被马苦玄给了个“废物”的评价,纯青动手了,结果遇到了出手没轻没重的马苦玄,当年纯青受伤不轻,还给了纯青一句评价,“小娘皮,学什么拳,给那姓陈的提鞋都不配,以后乖乖修道去。”至于赊月,战斗经验太浅,未能发挥实力就被马苦玄击败了。

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就跟你分胜负?好像刚好三场都是。先说好,事不过三,好好珍惜最后一次机会。”陈平安与宋集薪进济渎祠庙上香。陈平安真正忌惮之人,不是马苦玄,而是那个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的余时务。马苦玄和余时务留在了门外,后者微笑道:“分胜负的话,好像打不过。”

马苦玄和余时务走到大渎水边,马苦玄嚼着草根,双手抱住后脑勺。余时务坐在一旁,感叹道:“陈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脚了,不愧是一位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。”马苦玄笑道:“又不是十一境。”余时务劝道:“马苦玄,听我的,这一架,真别打。”余时务疑惑道:“你一直不喜欢讲那家乡事,我以前也不好奇这些,难道你跟那个陈平安,有解不开的恩怨死结?”马苦玄吐出那根嚼烂的野草,开始闭目养神,没有给出答案。有些老黄历,翻是翻不过去的,得有人去撕掉。

陈平安问道:“马苦玄这么瞎闹腾,都没人管管?”

马苦玄这个人虽然行事乖张,但最少不说大话,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马苦玄手上吃了苦头。赊月好像不太擅长厮杀,至于竹海洞天的纯青,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,陈平安没接触过,不好说。可按照当年那份都传到了城头的山水邸报,后边两位,年纪太轻,又好像都不是走惯了江湖的,输给马苦玄,其实不算奇怪。

宋集薪说道:“战功太多,随便挥霍。何况马苦玄招惹别人的本事,别人不知道,你我还不清楚?山上切磋,又是同辈,还没分生死,旁人看热闹还来不及,劝个什么。如今马苦玄在宝瓶洲,都可以横着走了,真心崇拜马苦玄的年轻修士,更是不计其数。不喜欢他那种跋扈作风的,恨不得马苦玄喝口凉水就呛死,走路崴个脚就跌境,喜欢马苦玄的山上年轻人,恨不得马苦玄明天就是仙人,后天就是飞升境。”

大渎水畔,马苦玄独自一人,伸了个懒腰,舒展筋骨,然后十指交错,静待一场苦等多年的问拳,姗姗来迟,让他好等。不过如今大概可以换成问剑了。半个朋友的余时务已经识趣走了,余时务就这点最好,那些难听的好话,愿意说个一两次,却也不会多说,不会惹人烦。

陈平安提剑,缓缓而行,如持灯烛。

马苦玄以心声遥遥问道:“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?老规矩,画个圈,谁出去算谁输?”

陈平安一个微微弯腰,左手握住那把“夜游”,拔剑出鞘,一个前掠。悄然无声,陈平安一人一剑,带着那个大渎畔的马苦玄,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间。与马苦玄先后干架两次,一向都是陈平安沉默当哑巴,马苦玄喜欢絮叨个不停,今天过后,这个不太好的习惯,相信马苦玄肯定会改。

笼中雀,马苦玄置身于剑气茫茫、纵横交错的天地中,眯起眼,只见天幕处,骤然间出现了一粒光亮。

在依旧静止不动的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剑光之间,天地震动,渐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灵,有些是货真价实的金身法相,有些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,总计多达十二位。十二尊巍峨神灵,悬空而立,脚下都踩着一颗颗同样是马苦玄观想而出的古老星辰。马苦玄则缩小为一粒芥子,如一位练气士阴神远游天外,遥遥可见那日月星辰。在他人小天地中,自成一座小天地。

一剑直斩而下,原本笔直一线的剑光,先后出现了十一次剑光弯折,依旧是一剑,斩开真真假假的十二神灵金身。

马苦玄嗤笑一声,一粒芥子身形,竟是直接化作虚无。但是在马苦玄身形消散后,笼中雀剑气小天地,竟然开始自行扩大,因为浮现出了一座远古遗址,是一大片的星河,漩涡流转。隐隐约约,四座高耸天门,各在一方,掩映在星河璀璨当中。在那星河漩涡当中,有一条极为瞩目的金色丝线。东西两边,日月高悬,又各自拖曳着一条螺旋状七彩光线的登天之路。

陈平安此刻持剑站在一道天门外,问道:“护道人不在身边,就放不开手脚了?”

马苦玄的笑声,响彻天地间,“先找到我再说,看看先谁耗光灵气。”

陈平安不着急递出第二剑,一手负后,单手拄剑,仰头望向那道高耸入云的华美天门。

马苦玄的嗓音再次响起,充满了戏谑,“选择在这里打,要分出胜负的话,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。而且提醒你一句,天时地利都在我。我消磨些身外物,你却要消磨实打实的道行,在异乡拼了命才攒下个剑仙身份,来之不易,怎么才回家没几步路,就不晓得好好珍惜了啊。”

马苦玄啧啧道:“打小穷怕了,一有钱就摆阔?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劝我多出几斤气力的山上废物,好像没啥两样嘛。”

陈平安置若罔闻,只是借此机会,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门。因为这座天地只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,所以很多细节,都与陈平安所知真相,有很大的出入,至于那些星辰和一条光阴长河,更是花架子吓唬人的摆设。

陈平安收剑入鞘,并且重新背在身后,说道:“行了,整座观想遗址就是你,藏个什么,真以为我拿你没辙?今天这第三场,还当是打个平手。下一场,该如何就如何,你愿意分生死,给你机会就是了。”

下一刻,陈平安祭出井中月,四座气势如虹的剑阵,凭空出现,不计其数的飞剑,宛如四条雪白星河,浩浩荡荡涌现四座天门。

天地寂静片刻,马苦玄一粒心神显化身形,出现在陈平安身边,问道:“就不怕我泄露你两把飞剑的根脚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一码归一码,我们之间的恩怨且不去说,你这个人得势就张扬,动辄与人撕破脸,可最少还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。说实话,我除了烦你,却不觉得你的作为有多少恶心。早年在剑气长城那边,我遇到个脾气、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剑修,拜你所赐,跟他聊得比较投缘。”以前在小镇家乡那边,如果说泥瓶巷的陈平安,是个晦气的扫把星,那么杏花巷的马苦玄,就是同龄人眼中的那个傻子。一个讨人嫌惹人厌,一个被当成了解闷的乐子。其实,如果不是造化弄人,陈平安、马苦玄两个同乡,同病相怜之人,或许可以成为朋友。但是一场化不开的恩怨,注定两人只能分生死。

马苦玄笑道:“我收了个嫡传弟子,是纯粹武夫,资质还算不错,你以后给他问拳落魄山的机会,三次,如何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可以,前提是他赢得过我的开山大弟子,而且他问拳裴钱,也算三次机会之内。”

马苦玄说道:“没问题。”

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,懒洋洋道:“说实话,这个世道,可把我给恶心坏了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你也没少恶心别人,没资格说这话。”

马苦玄爽朗大笑。

陈平安脚尖一点,身形后掠,马苦玄一粒心神随之后撤,两人始终并肩,一起望向那座高悬的远古遗址。

陈平安默默说道:“无边风月,有道天地。”

马苦玄嗤笑一声,“书最不值钱。”

双方几乎同时收起各自小天地。

大渎水畔,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,去往陪都城内。

陈平安背剑,步行重返大渎祠庙。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,恩怨分明,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,无论是分胜负,或是分生死,该如何就如何。他是如此,马苦玄也是如此,清清爽爽。陈平安觉得马婆婆虽然喜欢骂人,但是心眼不坏,胆子很小,最信鬼神之说。当年龙窑,与她没什么关系,真正与他陈平安有仇的,是马苦玄那对贪财且一贯心狠的父母,所以马苦玄才会让他们搬去真武山地界,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,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马苦玄的麻烦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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